北新书局那时在翠花胡同路北一个院子里。书局本身占三间南屋,两间打通的是门市部,靠东一间是编辑部。老板李小峰和他的太太住在里院。书局只有一位编辑。这是五四运动后期带点同人性质的新型出版社,出过鲁迅、周作人、刘半农、江绍原、徐祖正的作品。鲁迅还为他们编了个刊物——《语丝》。
如果把当时每天进出翠花胡同的文学界人物开列出来,也许会占那个时期半部文学史。那时周作人还为“三·一八”烈士写过挽联,同鲁迅一道笔诛女师大的学阀,兄弟二人(书局里分别称他们为“大先生”、“二先生”)在合编着《语丝》。1936年我在上海见到鲁迅先生时,曾问他可还认得我这个多次给他送过稿费和刊物的小徒弟。他定睛望了我好一阵,然后亲切地笑了起来。那时见的作家多了——除了冰心大姐,如今几乎全都早作了古。经常来的有大嗓门、连续喷着香烟的刘半农,细长身材、总穿着府绸大褂的章衣萍,最早写爱情小说《兰生弟日记》的徐祖正,《性史》的作者张竞生和哲理小说家冯文炳,还有江绍原、钱玄同……
练习生的工作当然就是打杂。有时给作家们送稿费,有时跑邮局。经常干的是校对,尤其是校《语丝》和多种图书。搞上一天,油墨气味常使我发昏。我尤其害怕送稿费。那么厚一叠子钞票,万一丢了我可怎么赔!每次都是请伙伴替我用手绢把钱绑在我的腕子上,这样好一路骑车死死盯住它。我去过多少趟八道湾周家,还特别喜欢去中剪子巷谢家,因为我同冰心的弟弟谢冰季从小在崇实就是同班同学。她收下钱并不马上让我走,总留我坐上一会儿,喝口水,亲切地问长问短。
有一天,老板给了我一个新差使:到红楼北大图书馆去抄书。要求我不漏一个字,不错一个字,连标点符号也要一笔一画地不改样。
这个差使不但对我日后从事文学工作是极好的训练,也使我精读了一些作品。徐志摩译的《曼殊斐尔小说集》就是我一篇篇从《小说月报》、《现代评论》等刊物上抄下来的,那可以说是我最早精读的一部集子。
北新书局的门市部柜台上陈列的书籍也是五花八门。有令我捧腹的《何典》,也有害我哭湿了枕头的《茵梦湖》和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。我喜欢C.F.女士的民间故事集《徐文长》,刘半农从巴黎图书馆抄来的《太平天国文件》也引起我的兴味。这些书,白天抽不出时间读,下班后照例可以选一两种带回公寓里去看。北新书局可以说是我的又一个课堂。在这里,我接触到五四运动后出现的种种思潮,也浅尝了一些文艺作品。思想方面对我影响较大的,是华林的《新英雄主义》。那薄薄一本书,我读了不止十遍。读它之前,脑子里净是些光宗耀祖、个人奋斗的思想。这本书谈到了比个人小圈子更高超的理想。现在回想起来,都谈得很模糊,很抽象,但它确曾领着我走人一种更高的思想境界。我还贪婪地读过潘家洵译的易卜生的作品,曾把《国民公敌》最后一句台词(“最孤独的是最坚强的”)抄下来贴在墙上,作为我的座右铭。那时我的头脑是个大杂烩!
在北新书局干杂活的,除我之外,还有两个徒弟。我们年纪不相上下,工作内容也差不多。他们一个黑粗粗的,另一个白嫩嫩的。由于我是练习生,在待遇上就大不相同。徒弟晚上睡在办公室的长桌上,我则住在红楼对面的大兴公寓。我一个月五块钱,饭就和老板一家同桌而食。可徒弟要等我们吃饱了才准上桌。
记得第一天,那个面色黑的少年跑来招呼我去吃饭。我把校样放下,压上镇尺,才去就座。老板对我说:“你只要好好干,生意兴隆了,会给你加钱。”
我只怯生生地提出了准许我晚上带回几本书去看的要求。老板含糊地答应了。
吃饭的时候,那招我吃饭的学徒却和比他矮小一点的伙伴一道在院里捆书册,及至我们放下筷子,他们才被唤进来。老板剔着牙,晃晃悠悠地领头走了出来。两个徒弟用剩菜残饭填起肚皮。
我回头,看见那个粗壮的少年在狼吞虎咽,那肤色白皙的却尽对着屋角发楞。
“为什么不少吃点,多给他们留些呢?”隐隐像有个声音在责备我。
(选自《风雨平生——萧乾口述自传》,萧乾口述,傅光明采访整理,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出版)